萧遥

一只刀子精,脑洞贼大,原创人物巨多
本号主md聂瑶,副md各种亲友情向

半退圈状态

【怀刃】章一 · 骨肉亲

文前预警!都给我看!

碎碎念:为什么我的长篇文的第一章,永远都像散文?


本章1W


关于tag:本章双聂亲情向,附赠暗戳戳聂瑶


私设如山,关于聂家两位夫人,墨香的隐藏设定是聂怀桑的母亲是妾室扶正,我私设了别的。

为了剧情,本文设定聂大死亡时间应该比原著晚三年,瑶愫成婚和金光善都在聂大死后一年内完成,时间线上有所偏误,和原著不符合,望周知。


下面请欣赏聂家刀↓↓↓




【01】

他们说,人与人之间,相交、结友、共渡此生……总该要有些理由。

志同道合?利益相连?性情互补?

聂怀桑说,人行世间多纷扰,他们总要为自己的言行找个能说出口的理由——实则根本没什么道理。

——所谓真相,不过是共渡一段岁月,彼此熟悉,便懒怠分离。

那时候他还在姑苏补习课业,同好玩好动的魏公子挥手告别,和性情别扭的江澄并肩同行,路上遇见一脸冷漠的蓝忘机也能问上一句好,更别说矜傲的金小公子,也不过是死皮赖脸几次就能攀上的交情。


【02】

“别说人了,你就是给我只狗——哎呀,魏兄又不在你怕什么——给我只狗,同它待上十天半月,也能让它给我摇尾巴。”聂怀桑在江澄身侧来回晃荡,口中滔滔不绝,“人和人嘛,处得久了,你帮我一次,我护你一回,慢慢攒出来的情分,不比那些虚头巴脑的重要得多嘛?”

江澄不听他的鬼话,只是道:“你说的再多,我也不会帮你作弊的。”

聂怀桑闻言,白净清秀的脸一垮,合身直接就地躺下,抱住江澄的腿就开始嚎,“魏兄救我出苦海的善举做到一半就跑了,你是他兄弟,怎么忍心看他的事业夭折?!”

“江兄!晚吟兄!江家哥哥!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啊啊啊啊!!!!”


【03】

有些人不会为小少年的示弱和惨叫而心软。

比如阴沉着脸死活不肯帮他作弊,只扔了自己的笔记来让他背的江小公子。

比如闻声而来,训斥“禁止喧哗”,让他去抄家规的蓝老先生。

比如他亲哥聂明玦。


【04】

聂怀桑十二岁来姑苏听学,旁人都半年一考便卷铺盖回家,只有他赖在云深喝了整整两年的草根汤,最后还是在嫡亲兄长的逼视下熬了一夜背书,才堪堪考过。

曦臣哥哥拿着他的考卷一脸欣慰,他却来不及欣喜,就困得只能把额头抵在大哥背后勉强支撑,一边眼皮打架一边想,这下不能赖在姑苏,大哥把他拎回清河去……还不知道要怎么逼他练刀。

练刀练刀——他天资像狗啃一样——都不如把自己砍了来得更容易些。

他就这样迷糊着,双手抱着哥哥的胳膊渐渐滑坐下去,意识坠入昏沉之间。

迷蒙中,他被人轻轻抱起,继而稳稳地伏在硬度弧度都熟悉的脊背上,再睁开眼时,目之所及,已经是清河一地的山河地貌。


【05】

迎面烈烈罡风,聂明玦以灵力罩身,聂怀桑就伏在他背上,连一片衣角都没有被吹动。

“大哥——”他把脑袋埋进聂明玦肩颈处,故意把声音拉得长些,“我好困啊,回去我想好好睡几天。”

“你日日在姑苏还不够睡?”聂明玦不为所动,语气严厉,“回了不净世就给我到校场练刀!”

靠。聂怀桑心想,大哥宗主越当越厉害,卖乖都不管用了。

这样想着,他就没怎么动弹,鼻端呼吸又平稳,让聂明玦以为他又睡过去了。果然几息后,搂在他膝窝的手无声地紧了紧,“怀桑?”

聂怀桑眨眨眼,没回答。

十九岁的小聂宗主默了好一会儿,背上幼弟还是没动静,才轻声道:“……那明天再开始。”


【06】

聂怀桑沉默得久了,大哥后背宽厚,御刀平稳,他趴着也无聊,渐渐觉得周身暖融,又再次不受控制地滑入梦乡。

一梦回到好多年前,那时候大哥还不是宗主,虽然自幼老成,生来就有些严肃的模样,但尚未做聂氏当家人时,也不过是个话不多的少年,勤奋刻苦,学业拔尖,刀法也练得漂亮。

——这是聂家二公子后来总结的。

因为无论聂怀桑如何拼命回想,也记不起岁月之初,对兄长的第一印象是什么。

毕竟是骨肉相连的亲生兄弟,血都能融于一处,是于宿命开端生出的羁绊,始于未生时,终于无尽处。

所谓至亲兄弟,就是生来便在一起,生命纹理交织叠扣,无缘起,无可终。


【07】

若问聂明玦初见幼弟,大抵还能得来一句“四五岁时摸母亲的肚子,弟弟在里面踢了一脚,特别轻”;而问聂怀桑初见,他却只能摇头,最多说一句,“一直在头顶……高。”

聂老宗主前后娶了两位徐夫人,各育有一子。

聂怀桑出生在小徐氏嫁入聂家的第四年,那时候聂宗主忙宗务,小徐氏管家事,倒是还在扎马步举石锁的聂明玦日日来看弟弟,小心翼翼地推动摇篮,伸手轻轻地戳动婴孩的面颊——再被口水糊一袖口。

聂怀桑后来听阿娘说,他不记事时就黏着聂明玦,他吐奶时溅在哥哥胸前,学着翻身时伸手想去抓哥哥的头发,刚能爬时抓着哥哥的手呜呜哭不让人走……

——真丢人,那小屁孩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。


【08】

记事后一点都不丢人的聂怀桑,做的最有骨气的事情,就是和家里人赌气。

同龄的孩子闹脾气,不吃不睡不理人,气鼓鼓地红着眼睛,挨不了一时半刻又哗啦啦地流眼泪,说你怎么不和我玩了。

但聂怀桑是聂家的小公子,有骨气,不做丢人的事。

聂小公子幼时体弱,爱躲在屋子里涂涂画画,,不怎么出门玩闹,因而也没挨过几次罚,只有几次熊得过分,或是被打了几次手心,或是被父亲兄长气急了说上几句,或是被阿娘收走自己小玩意儿——这一点罚不过做个样子,落在幼童心里却不亚于天塌地陷,骨肉相残。

往往重话还没说上几句,小公子就已经梗着脖子跑回房间去,点心照吃,糖水照喝,涂涂画画的乐事照做不误,连屋子里养的猫崽都不忘了喂食——只一条,不和任何人说话。

父亲不理他这样闹脾气,阿娘由着他也不管,只有还不到十岁的哥哥抱着木刀不知所措,戳在原地等了半天还不见弟弟像平常一样伸手要抱,叫了几声怀桑也得不到回应,只好叫人去买串冰糖葫芦回来,把山楂从签子一颗一颗卸下来,捅下果核再装盘,递到小童眼前去。

小娃娃吧唧吧唧把糖山楂吃干净了,因满口甜意弯翘起来的眉眼又一正,把盘子往哥哥手里一塞,板着脸哼一声,背着手,施施然地转身离开,脚尖踮起来摇摇晃晃——像是一只斗赢了的小公鸡。

聂家嫡系人丁少,小辈里只聂怀桑与聂明玦这对兄弟,合上些小仆役和客卿的孩子,也成一个小圈子。

聂小公子站在圈子里食物链的顶端,不和任何人说话,有山楂吃也不说话。

——非常酷。


【09】

非常酷的聂小公子体弱多病,娇惯着未曾练过几日功,连佩刀都拎不起来。

其他世家的孩子们悄悄说不净世把二公子当姑娘养,生生要养成个文不成武不就的脓包废物,是继室子不敢和嫡长子争抢家业的明证。

放屁。

这些屁话聂明玦从来都不信,也从来没让弟弟听到过。


【10】

聂明玦一直记得很小的时候——大概在他七八岁,而怀桑还是个不记事的奶团子。

那时候他坐在祠堂里盯着一幅画像发呆,被从供桌下钻出来的小弟弟扑了满怀,小鬼抱着他的脖子,含含糊糊地说“抓到你啦”不肯放手,生生搅乱了他所有的思绪。

祠堂外下起了雨,小怀桑无知无觉,还沉浸在“捉迷藏我赢了”的快乐里,聂明玦则在“带着弟弟冒雨跑回屋子”和“大吼大叫叫人来”之间做着艰难的选择……

还没等他想清楚,幢幢灯火已然映在了门上,下人推开祠堂的大门,为首的一人掀开蓑衣帽檐,露出温柔宁恬的笑脸,看到两个孩子,轻轻地松了一口气,轻轻软软地说:“找到你们啦。”


【11】

小怀桑叫了声“阿娘”,跑过去要抱,留下哥哥坐在蒲团上发呆。

不净世的女主人轻轻松松地把幼子抱起,只当孩子贪玩忘了时辰,却见一向懂事的长子默默看着她,尚未学会掩饰情绪的脸上露出满满的怔忪与惶然。

她弯起眼睛,没有多问,只是伸出手,轻轻柔柔地问:“明玦拉着母亲的手回去,好不好?”

八岁的孩子眨巴着眼睛,指着香炉后供奉的画像,僵硬着声腔,问道:“那是谁?”

画上身穿聂氏高品家袍的女人很是年轻,和小徐氏是一样的打扮,眉目也五六分相似,只是比起小徐氏温润似水的气质,画中人的发式更利落,明丽英气也更鲜明些。

小徐氏愣了一愣,继而款款笑开。


【12】

“不要指着画,这样不恭敬。”小徐氏一边说着,一边把幼子交给乳母,几步走到长子身侧,蹲下揽着孩子的肩膀,轻声告诉他,“那是你娘亲啊——是你父亲之前的妻子,是母亲的姐姐。”

孩子不懂这样弯弯绕绕的关系,只是兀自仰着脸,睁大了眼睛,继续问:“那母亲为什么不是娘亲?”

“娘亲是生了你的人,是把你带到这个世上的人。”小徐氏抚摸着孩子的脑袋,一点一点同他说,“母亲是和父亲一起照顾你的人——娘亲本应该也是母亲的,可是她睡着了,没有力气,所以我替她来做明玦的母亲。”

小孩子的眼睛总很亮,情绪激动时更像是盈了一捧水色,他思索了几息,说:“那么我和弟弟不一样。”

“是不一样啊。”女子神态依旧温和,柔声回道:“怀桑的娘亲和母亲是一个人,而明玦的不是——这样就多一个人会疼爱你,听起来是不是更好?”

孩子眼神有点懵,皱着眉头认真地想了会儿,大抵是想不明白的,但是看母亲神色笃定,还是下意识点了点头。

小徐氏吃力地把半大的孩子抱了起来,熟练地颠了颠,亲昵地在长子脸侧耳语道:“但是这件事我们不要告诉怀桑,不然他又要哭了,他哭起来好吓人的,是不是?”

话音刚落,那边在乳母怀里的奶团子就哭叫了起来,“阿娘抱我!不要抱哥哥!”

见一时间没人理他,奶团子委屈得抓起乳母的领口胡乱拉扯,嘴巴一扁,又是一声叫:“阿娘抱我!”

小徐氏弯着眼睛,走到乳娘身侧,看着小明玦隔空抱住了小怀桑胡乱扭动的肩膀,孩子在小弟弟胀得通红的脸蛋上落下了一个软软的亲吻,终止了奶团子即将出口的哭嚎。

小徐氏轻轻哼起兄弟俩都听惯了的安眠调,和乳母并肩走着,直到气鼓鼓的聂怀桑跟着她小声哼哼,才听见八岁的大孩子一本正经地和弟弟商量:

“我和母亲一起抱你,你不要哭了,好不好?”

“……好。”


【13】

那些碎嘴的小孩子还是说原配和继室的区别,说聂二拎不起刀,好欺负。

正巧路过的聂明玦拎着一把没开刃的长刀,把嚼舌根的小屁孩们挨个揍了一顿,回去和父母讲明了缘由,抓起仍乐呵呵地吃着米糕的聂怀桑,一步一步背到校场去,找了把轻便的小木刀让弟弟练习。

聂怀桑连扎马步都撑不了多久,挥起木刀来动作绵软,活像是随手拿着根笔在甩墨玩。

聂明玦叫他认真些,用力把招式做标准了,他也乖乖听话,“哈”地一声挥出木刀——小木刀脱手了不说,还把自己带了个狗吃屎,趴在地上哼哼着要抱。

聂明玦所见同龄子弟,要么根骨上佳,要么刻苦努力,要么既根骨好又努力——何曾见过自家弟弟这样练刀不好还撒娇放赖的模样,当下僵着身子板起脸,想学着父亲训话的样子斥责几句,然而小娃娃又就地一滚,露出来的脏污小脸上真有几丝血迹,吓得他急忙伸手把弟弟抱起来,拎到水池边擦拭。

终究只是下颌处一点血痕,小娃娃只抽了两口气,又开始商量讨要晚间的点心,而聂大公子看着幼弟矮小细瘦的身形,少年老成地—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

“你不好好学刀,以后会被人欺负。”他认真地对弟弟说,“他们会打你,骂你,抢你的东西。”

小娃娃满不在乎道:“哥哥帮我打回来呀。”说着,又对兄长伸出手,“我们练过刀啦,回去吃晚饭吧!”

聂明玦皱眉,“你都六岁了,不能总要人背。”

——早忘了方才把弟弟背过来的人是谁。

“还有两个月才到生辰!”聂怀桑振振有词,把手举得更高了些,“我五岁!”

小娃娃盯着兄长的手等待着,却看见一道浓郁的血色,他扑过去查看,发现那是兄长左手背上一道被剐开的锉痕,血迹仍新,“哥哥,你流血了。”

聂明玦不想告诉他这是他挥出去的木刀锉出来的,只是用力甩了甩,把手背到身后,问:“你还要不要背?”

“要!”

于是这一日,聂大公子还是背着弟弟回了主院,一路上小娃娃揪着他的头发叽叽呱呱,“大哥大哥我比你高了”“大哥那棵树比我还高呀”“大哥你看树上那个桃子摘给我吧”……


【14】

校场边的桃树其实不高,过了一年,聂明玦头顶便能挨到枝丫,再过一年,聂怀桑在校场见到刚从姑苏回来的哥哥时,聂明玦已经能轻松伸手摘下最高的那颗桃子。

那时候聂怀桑被父亲强行塞到校场练了几月刀,现今也勉强能拿着把木刀比划一遍招式。而聂明玦的刀已经开了刃,刀锋陵劲淬砺透寒光,在父亲面前演练一遍,横砍竖劈间,冷光连闪,杀伐之气扑面而来,令人寒毛倒竖。

同样的招式,聂怀桑练了几月,终究能看出一二分好来,对哥哥的崇拜喜悦之余,再看看自己脚下的木刀,却只觉无趣得很。

哪知父亲看过了哥哥舞刀,还扭头来问他:“怀桑,你看你哥哥刀法如何?”

他眨眨眼,含着桃核裹了裹,说:“好看。”


【15】

父亲总问他哥哥刀法如何,大抵是存了几分激励的意思。奈何聂怀桑生性就软,随了小徐氏温和淡泊的性子,聂明玦再怎么优秀,他也只会拍手叫好,生不出半点比较的心思,更别说奋发图强了。

后来聂怀桑稍稍长大了一点,不再像个小姑娘那样撒娇放赖,窝在房间涂涂画画之余,不愿意去校场练刀,为了躲父兄,还要在不净世里遍地跑,爬树滚草丛都做得,最终总是被聂明玦拎起来晃一晃,拍下满身草叶露水,拉到校场去。

被哥哥抓到比被父亲抓到好一点,至少哥哥拎着他去校场的时候,还不忘叫人给他拿些茶水点心来,而父亲不仅要先骂他一顿,回屋去还要和阿娘讲一番。

阿娘隔天就会把他拘在身前唠叨,还戳着他的脑袋不让他走神。

——直到哥哥来领他去校场。


【16】

最好的岁月在聂怀桑十一岁那年截止,以惨白色的孝服为节点,将他与父母分离。

父亲过世时他还不太懂死亡的意义,听着身侧照顾他的姐姐说“睡了再也醒不过来”,只觉得不对,爬到死死咬着牙仍发颤的兄长身侧,去摸父亲平放在床榻上的手指——冰凉而僵硬。

他跪在灵堂上想了很久,像是隔着那层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素白纱帐,隐隐约约能看到死亡的模样,灵魂被浸在那片渗人的寒凉里,渐渐变得麻木而冰冷。

而后,那层纱帐被狂风吹起,暴露在他眼前的是一贯温婉柔顺的女人——她面对着一片喧嚷,抽出一把他从未见过的灵剑,用和幼子一样软弱无力的姿态起手,再缓缓滑落。

死亡的气息终于扑面而来,溅了满脸,最初是灼热而腥苦的,而后才渐渐归于冰寒。

聂怀桑被兄长抱在怀里,面上滴滴答答地落着铁锈味的液体,触手间一片猩红。

他眨了眨眼,却突然什么都看不清了,只本能地发出一声细弱的呼唤,听起来稚软又无辜。

“阿娘……?”


【17】

聂怀桑于无边噩梦中挣扎,走脱,扑下床去,被身带寒露的兄长接到怀里。

“大哥!阿娘,阿娘是不是……”

“怀桑……”

“阿娘明明和我说父亲在地下歇着,就是好好睡一觉,她明明没有……”

“怀桑。”

“我们怎么办呀?大哥我们可怎么办……”

“怀桑!”

难得的粗粝话音凶狠地喝出来,生生打断了聂怀桑的哭诉,他伏在兄长坚硬的怀抱里,下颌抵在少年结实的胸前,一时间只听到兄长的心跳声和从急促渐趋平缓的呼吸。有力的双手在他背后收拢圈合,将他微微托起,抱到一个合适的高度,使他下颌能够触及少年硬实的肩头。

他抽了抽鼻子,说:“大哥……”


【18】

夜风宛若凶狠的野兽,呼啸着穿过不净世的层层树木,带着枝叶晃动,摩擦响成一片慌乱的节奏,直吹得窗棂吱吱呀呀地响动,仿佛危险的叩问声——来自温氏的恶意、来自母族的算计、来自捧高踩低的仙门世家的无数明枪暗箭。

不净世刚上任的小宗主静静地抱着幼弟,长久地沉默后,微微抬起手来,一下一下地拍在小少年单薄的脊背上,节奏缓慢而平稳。

聂怀桑听着呼啸风声,兀自发着抖,仿佛门外有什么骇人的东西遇择人而噬,森森冷意蔓延全身,连带颤栗……再在兄长的拍抚中渐渐褪去。

“怀桑。”大哥温热的吐息落在他发顶,低沉的嗓音平稳中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,“没事了。”

——如果聂怀桑能再懂事一点,再大几岁,再多想想灵堂上的乱象,他也许就能发觉兄长怀抱里微弱的颤抖、僵僵弓起的脊背、还有话音里未掩饰得太好的哀痛与疲惫……

——然而他没有。

他只是把下巴卡在大哥肩窝里,在紧紧的拥抱中,安心地闭上了眼睛。


【19】

后来的岁月,聂怀桑便只剩下了一件正事——练刀。

自己练刀,和门生一起练刀,被兄长指点着练刀,被使剑的曦臣哥哥看着练刀……

细想来其实清河一直多事——小宗主上任后,族内的安排、客卿的去留、母族的纠缠;射日之征时,战局的风雨变幻、百家间的来往支援、麾下修士折损又招募——聂怀桑却好像一直在苦歪歪地练刀,或在不净世,或在云深不知处,除了吃食,都没什么两样。

连阳泉一战聂明玦被擒,之后又被金光瑶营救的故事,都是大胜之后他从宴席上听来的。

可即便是这样“心无旁骛”地练刀,聂怀桑也没练出个结果来。

他天资实在平庸,自小又养得娇,心思散得太开,想要做些正事时总控制不住走神,画扇逗鸟反而能专心致志。

他也不是不知道修炼要紧,可是认真也没什么收效,刀法勉强记住了招式,用出来却和聂明玦差了十万八千里,活脱脱一个画虎不成反类犬,一来二去,终究认准了自己的废物之路,练刀便极敷衍,没两下便喊累。

——反正他又不当宗主,聂家有一位赤锋尊便好,何必再要他刀法过人。

相比之下,收藏古玩字画,听戏写话本这类事,倒更适合他一些。

可惜聂明玦不这么想。


【20】

聂明玦虽然不善言辞,但并不鲁钝,何况多年在仙门中与百家斡旋,少时那点横冲直撞的锋锐褪去几分,学会了几分养气的功夫,若有斥责也点到即止——再犯事到他眼前,便要挥刀除奸佞了。

时时骂,日日责,揪着那些错处不放,逼着人改正——能让聂明玦这样对待的,除了金家的敛芳尊,也就是幼弟聂怀桑了。

但聂怀桑是不懂的。

大哥骂三哥,尚可说是怕人偏激走歪路,终将害世;可大哥逼他练刀——他练刀多年不成事,连个花架子都练不好,明眼人都知道该放弃此道换条成材路——根本没道理。

身在清河做聂氏二公子的聂怀桑,头顶无咄咄逼人的长辈,身前是灵力高绝的兄长,聂家的重担不必他担着,胸中也无大志,为人处世一向绵软,心性又纯良,不成器也不害人——如此过一生,不也很好?


【21】

聂怀桑也问过,那时候三哥弹完了清心音刚走,他看着大哥面色和缓,拿着一幅将军破阵图同兄长讲起其中妙处,虽赏画不是聂明玦所喜,但题材熟悉,也没动怒。

聂怀桑说了几句后才转到了正题,“大哥,我长处在此,且算不得顽劣恶习,刀法练了多年也不成了,你就容一容我寻他路走——别说清河境内,就是到云梦姑苏去,我的名号在坊间也传得响的!”

聂明玦的语气低沉,似有发怒的征兆,“你以为这是什么好名头?”

“现下战事已歇,四海升平,刀兵入库仙乐起——我风雅乐事做得好,怎么不是好名头?”聂怀桑被大哥面上不悦之色激出了恼意,不平道,“怎么人人都如大哥一样,日日练刀杀温狗,这便好了?曦臣哥哥使剑,在不夜天还护着含光君,你不照样待他亲厚?人与人之间本就不同,何必非要我同你一个模子刻出来……大哥你看看我,身量、气质、天资,我和你有哪里像了?!”

“像与不像,你都是我弟弟,你是聂家人,生来就要练聂氏刀。”聂明玦也被他这幅模样激出了火气,但还强行压下,拧着眉心同他分说,“我不求你出人头地,可你总要有自保之力。你看看你的刀——到现在还不肯开刃,挥出去连敌人的血皮都擦不破。”

聂怀桑微微偏过头,又想以沉默结束话题,但愤懑心火丝丝烧灼,几息之后,终究忍不住,顶撞道:“我站在这儿,整个不净世都是我的自保之力!大哥想怎地?以后把我赶出去吗?我和我那群吟诗作对的朋友混在一处,照样活得下去!”

话题以聂明玦的暴喝作结。

而聂怀桑气鼓鼓地独自坐了很久,怎么都想不明白,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。


【22】

人与事都是会变的,会于岁月中淘洗,重塑——渐渐面目全非。

聂怀桑幼时养了一只猫,彼时猫崽娇小孱弱,还不会收爪子,对着他咪咪地叫。

而等到十五岁的聂怀桑从姑苏回来时,老猫只懒懒地趴在窝里,“呜噜”了一声。

在兄长背上睡久了的聂怀桑一脸懵逼,扭头想去问聂明玦,“大哥,他们是不是没喂我的……”

身侧空无一人。


【23】

有些人与事,因一直在身边默默变化,因而显得格外无声无息。

后来,聂怀桑把寿终正寝的老猫埋在桃树下,而不远处的校场上,聂明玦提着两把刀,眉间一道深痕,沉默着望过来。

聂怀桑擦擦眼睛,慢慢走到兄长身侧,右手比划了小小的一圈,难过道:“小时候它就这么一点大,还……”

聂明玦把稍小些的长刀递给他,眉峰微微扬起,开口时话音如静水无澜,“刀法练一遍给我看看。”

聂怀桑愣在原地,直到聂明玦直接把刀柄塞到他掌心,才微微回神,嘴唇动了动,但在兄长严肃的目光里,终归于无声。

——猫还是你送我的。


【24】

不知何时,聂明玦成了聂宗主,聂宗主又成了赤锋尊。

他渐渐不再笑,往昔舒展的英挺眉目皱成深痕,飘逸的玄色家袍上染了血色,覆了风霜,渐渐变成了让聂怀桑感到些微陌生的模样。

——也只是些微。

射日初时,聂明玦难得回一次不净世,聂怀桑看着他带着满身尘霜行至面前,英挺的脸上神情冷厉漠然,外袍不知何处去了,整个人肃杀中带一点狼狈,扫过来的目光也冰冷,不似旧年兄长把他背起时,薄唇微抿,那么和气又温和的模样。

兄弟许久未见,聂怀桑仰头看着兄长,嚅嗫着不知如何开口,聂明玦便先叹了口气,抬手覆在他发顶揉了两下,“我不在的时候,你习刀了没有?”

他眨巴着眼睛,不点头也不不摇头,看着兄长袖口的一点血迹,没寻到外袍的影子,默默皱起了眉。


【25】

聂明玦大概还是想训他的,但还没开口,眼中先涌上来的却是沉沉的倦意,他换了个话题问弟弟,“我之前用废的刀鞘,你叫人收在哪里了?”

聂氏灵刀承刀灵,修为越精进,锋芒越露,因而刀鞘也必是以上好的材料精心打造,也有封存刀灵的效用。然而刀越练越快,刃上刀灵虽也淬炼得刀鞘更韧,但再好的鞘也撑不住刀锋在内里对其日积月累的磨损——聂家子弟从小就学着观察刀鞘损耗,在临近报废的时候换一副鞘配灵刀。

“大哥你向来不用旧的,用废的鞘都塞在你屋里的柜子里……哦,之前修葺房屋,我就把那些杂物塞到库房去了。”聂怀桑翻翻自己的小册子,献宝似地给聂明玦看,“我不是算着日子给你寄了新过去了吗?这么快又用废了?”

聂明玦拍了拍腰上长刀,拔出鞘来试了一试,微露出了点笑意来,“还得用。”

聂怀桑很是迷茫,“那还要那些旧鞘干什么?阵前难道还缺钢吗?”

“缺好钢。”聂明玦叹了口气,看着对战场一无所知的弟弟,说,“之前我那些用废的,叫人融了打一把剑来,剑锋要薄,整体不要太沉。”

刀鞘内里为软木,外则是上好的精钢,只要更换的时机合宜,用废的刀鞘也是被刀灵淬炼到极致的好材料,再经由工匠打造成新——或鞘或剑,都极好。

聂怀桑心知大哥怕是要寻剑给他人用,找不到好的只能临时打一把,当下把要点记在小册子上,又多嘴问一句,“剑名刻什么?”

聂明玦一怔,默了几息,才道:“让他自己起吧。”


【26】

“他”叫孟瑶,并非聂怀桑以为的世家贵子,而是聂明玦在战场上一手提拔的副使,人生得俊秀伶俐,身形瘦削,用剑不用刀,走的也是轻灵一脉——怪不得大哥说剑别太沉。

大哥看重的他便也看重,至于旁人口中那些身世议论——大哥以霸下刀回应,他展开他横写“与世殊论”的折扇,把“贱者虽自贱,重之若千钧”这一句砸过去。

但那时聂怀桑还是盯着那点血迹,问大哥受伤与否,没得个准话,心里想着那件失踪的外袍,趁着大哥交代事情,悄悄摸到宗里的洗衣池边上——正赶上孟瑶把宗主袍洗得干干净净,毁尸灭迹,无从问起。

孟瑶在晚间才带着一身潮气来主院,手里抱着刚烘干的外袍递给聂明玦,听聂怀桑问起剑名,还愣了好一会儿,最后推脱说“想不出好的”,让聂怀桑随便刻。

灵剑铸成时,锋刃太薄,自行卷作一圈,就成了最软的一种腰带剑——倒正衬孟瑶的手——而剑柄上光滑无痕,留作主人亲手雕刻名称。

聂怀桑办好这件事,得了孟瑶好一番千恩万谢,连聂明玦都夸了他几句。

但夸奖之后还是缀着一句叹,“你也就刀练不好了。”


【27】

习刀是不可能的,刀法是练不好的。

若想让大哥高兴些,指望他练好刀,还不如指望后来成了他三哥的孟瑶把“恨生”的剑名亲手抹了,更有希望些。

聂怀桑一向敬重兄长,祖传刀法练成这副模样,聂明玦不是不生气,他也不是不怕——但又没有真的怕。

因为他知道,哪怕大哥吼着“你是不是想我这刀劈你头上去”,把他几年的收藏付之一炬,手上那把时时挥舞出刺骨寒芒的霸下刀,也永远不会以锋刃相对。

于是他天真,他懒散,他游手好闲,他画扇逗鸟。

——他有恃无恐。


【28】

那段漫长又混账的年岁里,聂怀桑作一副纨绔公子的模样,不知愁地混到接近而立之年,才堪堪多了一点担忧。

和怕兄长责骂,烧他的收藏不同,对刀灵的担忧,虽因聂明玦高深的修为和坚实的心性,只生长出隐约的一点,却实实在在地压在他心上,一经想起,便如利剑悬在颅顶,周身泛起一片凉意。

大哥和三哥闹掰了,将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踢下高台,再怎么好脾气的人也受不得这样的折辱,原先日日都来给他带礼物的敛芳尊销声匿迹,以清心音压刀灵的日常活动也就被搁置了。

聂怀桑看着兄长在校场练刀,刀刀生威势,劈砍间带怒气。现下太平盛世,也没有什么温狗能让他砍来泻火,只校场的石柱被劈了个七零八落,风一吹,就碎成了渣渣。

聂怀桑挑了把赏心悦目的古琴——曦臣哥送的也不错,就是太素了些——抱给大哥看,“还是我去曦臣哥那里学曲子回来,免得大哥你等不到三哥,就走火入魔了。”

这话说得有些讨打,只求阴沉着脸显出疲色的兄长能开心一点,然而不知为何,大哥挥了挥手,一脸不耐把他踢了出去。

聂怀桑盯着紧闭的房门,无声地挥舞了几下拳头。

——你以为我找把好琴容易吗?

——亲弟弟待你好你还不领情?你就等着三哥过来笑眯眯地气你吧!

心里话自然不敢说出口,怕大哥又拎他去练刀,聂怀桑躺在床上滚了一晚上,就决定大人不记小人过了。

但还没等他表现出高风亮节兄弟情深,敛芳尊又笑眯眯地站在了不净世校场边。


【29】

三哥是人间瑰宝,弹得了清心音,吸得住大哥的怒火,还敢能硬抗大哥的大刀……扛不住就跑。

聂怀桑远远看着狼狈逃窜的金光瑶,还有金光瑶身后怒不可遏的兄长,微微叹了口气,第一次决定大发慈悲,替三哥挡一挡大哥的怒火,全了多年难兄难弟的恩义。

反正大哥永远不会对他动刀。


【30】

霸下刀锋擦过手臂,短暂的麻木冰凉之后,是热辣难忍的痛意,他痛得直直跪趴在地,下一瞬却挣扎着抬起头去看兄长的背影。

面前一片迸溅的血光,盛会上人来人往,多年不显威名的赤锋尊大杀四方,引来一片惨叫痛呼。

他于喧嚷尖锐的人声中奋力起身,踉踉跄跄地追过去,眼前泪水模糊视野,鼻尖一片弥漫的血腥气,他疯了一样地推开面前的重重障碍,穷尽了此生最大的气力嘶喊:“大哥!”

他终于扑到了熟悉的后背上,无力地滑落在地,抓着兄长的衣角死死拉扯,抱着他的腿阻止他继续前行,“大哥!大哥!”

一时间心中千般念。

——刀灵不要紧,我弹不好清心音还有三哥,三哥不行还有曦臣哥。

——盛会之上走火入魔不要紧,聂家威势压得下,赔礼道歉会有人听。

——只要大哥看我一眼,只要大哥压得住……

——只要大哥好好的,就都不要紧。

他哭嚎,他嘶喊,他竭力拉扯着兄长的衣角,大声喊:“是我,你把刀放下,是我啊!”

——我是你弟弟啊。


【31】

他知道聂明玦的刀锋永远不会对着他。

却不知道聂明玦有一天会倒下。


【32】

聂怀桑于铁锈般的腥咸气息中,模糊地看到兄长缓慢地倾斜倒下,他膝下石板微微晃动,如天灾骤降,地动山崩。

鲜血溅面,在灼热腥苦过后渐归寒凉,亦如当年。

只是这一次,再也没有人把他抱在怀里,遮风避雨。


—TBC—


事后小喇叭:刚刚经过我们面前的是双聂亲情向刀子方阵,他们已经走向了辉煌的BE,让我们欢迎下一个玻璃甜饼方阵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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