萧遥

一只刀子精,脑洞贼大,原创人物巨多
本号主md聂瑶,副md各种亲友情向

半退圈状态

【怀刃】章十一 · 余生长

文前预警,都给我看!

 

本章1W

 

本章:

关于怀桑对瑶妹的恶意留存——已经BE多年的瑶桑友情向

压倒孟圆圆的最后一根稻草——眼瞅着也要BE掉的聂怀桑bg

一点点聂瑶暗示

徐见知身世收线

徐家兄妹故事收线

 

最后给娃娃脸的少年点盏长明灯。

——聂小五是个好孩子啊。

 

 

————我爱穿着三青鸟衣服的小兄妹————

 

 

【01】

聂怀桑于难得深寐的静夜中,梦见了金光瑶。

这一次梦中人的眉眼清晰,神情鲜活,梦境也连续可忆,不似之前迷梦中那般云山雾罩,混乱地碎不成片。

他看见蓝曦臣的朔月——灵剑吞吐幽蓝光彩,自剑尖起,足半截没入金星雪浪的绣样,殷色鲜血迅速自创口漫延,染红仙督胸口的白牡丹。

金光瑶低头看着贯穿自己胸口的这一剑,嘴唇翕动,抬起头时,却是隔着蓝曦臣,直直望向他。

顺着金光瑶的动作,在场所有的目光,都骤然向他投来。

——怜悯的、温和的、善意的、温暖的……

——错愕的、惊骇的、茫然的、难以置信的……

种种目光只在他面上交错一刻,便都化作了同一种恍然与痛意,最终归于金光瑶剥落所有矫饰的神情,是令人齿寒的笑意,森然带毒。

“怀桑,”金光瑶终究还是这样叫他,脸上却是前所未有的痛恨与凶恶,然而目光中褪去恍然后,于怨毒中,又带着一丝难以错认的激赏,“你可——真不错啊。”

他说,怀桑,你可真不错啊。

 

【02】

聂怀桑微微抬起头,面上来不及卸下惊惧的伪装,只目光平静无波澜,于无言中干脆默认,但在无数莫名其妙的人眼中,不过是被金光瑶突如其来的指摘吓得说不出话罢了。

穷途末路的仙督就这样瞪着他,眸中满是颤巍巍的痛色与恨意——不甘、不平、不服……不想认输。

但最终,他只是恨恨地道:“我居然是这样栽在你手上……”

他强撑着想走到聂怀桑这边来,可一把剑还贯穿着他的心口,只走了一步,面上立即流露出痛苦之色,蓝曦臣厉声制止,他动不得,干脆一手握住胸前的剑锋,定住身形,唇角渗出淋淋的血色。

“好一个‘一问三不知’!难怪了……”他的声音越来越弱,还带着一点喑哑的自嘲,“藏了这么多年,真是辛苦你了……”

他看见金光瑶一点一点地弯起唇角,慢慢笑开了。

这可能是聂怀桑见过的,金光瑶最放肆的笑——恨意分明,沉痛也肆意。

聂怀桑脑中嗡了一声,下意识又缩了一下,大声哭道:“曦臣哥你信我,我刚才是真的看到他……”

 

【03】

聂怀桑真的看到了。

看到他痛得跌坐在地,那只没断的手颤颤巍巍地从断腕处移开,一点一点伸直了,撑在地面。

——就像无数次,他揽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,落下前分明也颤抖无力,但都在触及自己肩头的那一刹那悄然稳定。

他看着这个人步步为营,突逢大乱,随机应变,总能脱离险境,好像永远都不会慌张,不会崩溃,永远有余力露出一点笑来,揽着他的肩膀,把他挡在身后。

多年磋磨,聂怀桑费尽心机手段,竟从没有把金光瑶逼出半分溃败失态。

他怎么能这样?就像是没有任何痛觉,没有任何真正的软肋,连束手就擒也镇静沉着。

要怎样的锥心刺骨,痛到什么地步,才能他崩溃出一点真面?

聂怀桑非常非常地想知道。

于是他喊,曦臣哥小心背后。

——这是报复,却不是为了大哥。

——只为自己天真无忧的年岁中,那一份太愚蠢的信任与赤诚。

可得偿所愿的那一刻,竟然没有半分他预想之中的快意。

 

【04】

聂怀桑猛地睁开眼睛,眼前梦境残像留存,光影纷乱。

血色与黑暗缓缓褪去,徒留一缕皎白月光。

睡前忘了关窗,冰冷夜风吹得他额上冰凉,眼前拂过一片飘飞的纱帐。

“咚”“咚”“咚”……

他茫然地怔愣好久,才发觉是自己的心跳声。 

哽住的喉咙于无意识中泄出一声微弱的呜咽,他在黑暗中启唇,太可笑的悲戚与痛楚肆意在心间蔓延,有两个字卡在喉口,被意识生生封缄。

不出意料的三更天。

又是一夜无好眠。

 

【05】

聂怀桑身后不同的哀哭声此起彼伏,俱是真心的悲戚,听得最鲜明的一个,来自亡者的母亲。

无数人声在悲泣中含糊地交杂,言辞各不同,语气有强弱,唯有谈论的主角能被听得分明。

“金光瑶不得好死……”

“……他没有人性……就是个畜生……”

“……畜生都不如……”

灵堂开阔,素白的幔帐随长风翻飞起落,展开了一片,衣衫皆白的聂怀桑将擦在自己面上的纱帐拂去,将手中线香敬上,抬头时正看到亡者的牌位,下意识退了一步。

“我的孩子啊,”身后妇人嚎哭着,“守询……小五……”

聂怀桑微微别过脸,颤着唇深深吸一口气,正见哭嚎的夫人神智恍惚地扑过来,被一旁的中年男子慌忙拉到怀里,一边安抚妻子一边同他说:“内子悲痛失态,望宗主见谅。”

他话说得稳,面上仍是恍惚的,目光只在聂怀桑处定了一瞬,又挪回了牌位上簇新的字迹。

聂怀桑也算不得清醒,慢慢同两人行了一晚辈礼,哑声开口,“节哀。”他顿了顿,又说,“都怪我不该带他去,也没看住他。”

男人清醒了一瞬,急忙道:“这怪不得宗主,归根到底,是……”他不敢再提金光瑶刺激妻子,猛地收住话头,哽了半晌,才堪堪将虎目中的泪光敛去,深吸了口气,低声撇开了话头,“不幸中的万幸,守询的婚期定在明年——不然徐家姑娘要是在年前就嫁进来,岂不是耽误了她一辈子……”

伴随着男人的低喃,灵前的最中间的那盏长明灯忽地跳动了一下,爆开一朵灯花,不知是微风,还是亡魂。

聂怀桑的目光随着那朵灯花一同闪烁一瞬,他终于正过脸,垂眼看着那盏灯——灯火燃得安稳,微微摇曳着,余光上缘,便是牌位底端。

聂怀桑默了半晌,喉间咕噜一下,轻声开口:“守询……”

话音未落,一阵风自门外吹来,灯火猛地一扭,骤然灭了一片。

这在丧仪上是极大的不吉利,聂守询母亲急忙扑上去要重新点燃,被人拉住,絮絮的人声骤然喧腾,聂守诚急忙掐着灵气补救,一挥过去重燃了一片,只有聂怀桑死死盯着的那一盏,仍不燃不亮。

聂怀桑于一片嘈杂声中,望着那盏仍冒青烟的长明灯,死死抿住双唇,倒退了一步。

 

【06】

灵堂外已经是月上中天,孟圆是外人,吊唁之后不好多留,只穿着件素衣坐在远处石上,抱着狐狸也显得身形消瘦,眸中空空荡荡,没有任何情绪。

白狐本乖乖地窝在她怀里,不知怎地,忽地发出一声尖嚎,孟圆无意识给它顺毛的手猛地一顿,没等她反应过来,狐狸已经挣扎出细瘦手臂的桎梏,窜出去猛冲向刚从灵堂走出的那人,一身白毛毛都蓬蓬地竖起来,后腿蓄力刚要扑,就被聂守诚以刀鞘敲在地上。

孟圆这才跌跌撞撞地冲上来,把它撸回去,死死压在怀里。

白狐又愤怒地嚎了一声,在孟圆怀里扭来扭去,灵堂中的人本怒于丧仪被异声打扰,可见是聂守询生前豢养的狐狸,又纷纷摸着眼泪体谅,絮絮地嘀咕一番“灵兽认主”。

聂怀桑半张脸隐在乌色的碎发之下,在夜里看不清表情,只身形僵硬不动,静静地半低着头看孟圆胡乱安抚白狐,像是在看一出闹剧。

狐狸慢慢停了扭动,突然扭头咬在了孟圆手腕上,呜呜地发出细弱的叫声,趁孟圆吃痛松手时,甩着尾巴蹿了出去,跑得无影无踪。

女人的手腕本就瘦骨伶仃,被咬破了血皮,看着更是可怖,她却呆呆的没叫疼,被聂怀桑猛地拉起来时,口中只喃喃着“宗主对不起”。

聂怀桑扯了自己的袖子包着孟圆的腕伤,擒着她的小臂,几乎是大步流星地把她往医修处拽,直拉得女子脚下踉跄,差点摔倒,才堪堪停下。

“宗主。”孟圆膝盖一软,颤巍巍地攥着聂怀桑的袖口,小声道,“不深的,我自己洗一洗就好。”

聂怀桑松开手,展开布料看她伤处,见疮口又洇出血色来,只扣了她另一只手腕,放慢了脚步,仍把她往医修处拉。

聂守诚默默离得远了些,孟圆落后一步,伸长了手,任由聂怀桑扯着她走。

一时间,路上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,孟圆微微抬头,看着一直沉默的聂怀桑,突然说:“宗主,我有事同您说——关于赤锋尊。”

聂怀桑脚步不停,似乎没听出她话里的慎重,只是道:“你把手让医修看了再说。”

孟圆停住脚,不肯动,“您先听我说。”

 

【07】

人有魂魄,魂分三,魄有七。

天魂胎光、识魂爽灵、人魂幽精,人之生机一消,三魂随之离身,归于天地。

七魄有尸狗、伏矢、雀阴、吞贼、非毒、除秽与臭肺,分主喜、怒、哀、惧、爱、恶、欲,随肉体消亡,或散做虚无,或聚为鬼气。

而随着孟圆对鬼道研究日深,终于窥得三魂七魄之中,凝魂结魄的一点灵,存于生者于眉心,自轮回而来,入轮回而去,不带任何怨气执念,历经无数轮回生灭,从无停滞。

“但是,”孟圆深吸了一口气,抬头道,“赤锋尊的灵没有散。”

 

【08】

魂魄不散,是因执念太盛,成鬼结怨。

灵未离体,被封于尸颅中,不知付出了多少心思与努力。

“所以——金光瑶不肯让我大哥安安生生地入轮回。”聂怀桑面上无半点惊动,清隽的五官只一片木然,眸中泛着一点幽冷深邃的暗光,“身躯五马分尸还不够,还要留着‘灵’永生作囚吗?”

孟圆不防他这样反应,一时间哑然无言,像是承受不住聂怀桑的眼神,只摇了摇头,虚弱道:“我……我也不知道……”

但聂怀桑没有就此移开目光,反倒又问了一句:“那么你又想和我说什么呢?”

孟圆听他语气冷淡不耐,脚下不自觉晃晃悠悠地退了一步,盯着裙角轻轻摇头,弱声喃喃,“……没什么。”

聂怀桑前逼一步,又问:“孟氏的尸身呢?”

孟圆急喘了一口气,肩膀一晃直接靠在了身后的树干上,半步也退不得了。

而聂怀桑还在盯着她。

昔年温和相待、笑意明朗的人,此刻面上还带一点笑弧,眼中却是浅红淡淡,厉色鲜明。

孟圆不住摇着头抗拒回答,纤长睫羽无声地颤栗,掩着眸中泪意上涌。

“孟圆,参与此事的,徐家被我强绑上船,陈家为旧年恩义,聂家不过是尽忠。”聂怀桑轻笑了一声,声音哑了一度,“你呢?”

月光又冰又凉,刺得孟圆眼睛发疼,聂怀桑背着光,半张脸隐在树影中,只一双眼睛烧得像是火,其中情绪翻涌,又是亮烈,又是寒凉。

“你为什么要趟这淌浑水?”聂怀桑问,“你想明白些。”

女孩靠着树干一点一点缩下去,像是一片枯叶,微微哆嗦着,手上却死死攥着乾坤袋。

为什么是这样?

为什么变成了这样?

“我……”她语无伦次,不知道聂怀桑在问什么,也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,只是觉得心如刀绞,“我……”

她为什么走到这一步?

她为什么撑到现在?

她撑到现在,又等来了什么结果?

她摸索着捂住脸,只摸到了满手冰凉泪滴,颤抖着把自己缩得尽可能小,不再去看任何人的眼睛,耳畔一片嘈杂的呼吸与心跳,皆源于自己这一副残躯。

少倾、须臾、亦或是良久之后——男人的手臂拢在她肩头,人影遮住月光,笼罩她入怀。

聂怀桑的声音复归低软,“圆圆”这个名字念得又轻又凉,带着一样的虚弱无措的颤意。

“……对不起。”

 

【09】

青城的月光也凉,因为建造在临漳少有的高山上,看起来,好像离天更近一点,分外有仙门世家的高洁感——只这份“高”于徐见知而言,只是今夜的月亮格外大,格外亮罢了。

徐见知坐在一个不合身份的小木凳子上,对着一个烧得正旺的火盆,往里扔纸钱。

火舌卷积,有风吹来,燎起一片飞灰火星,哪怕有灵力护体,家袍并不会被波及,也实在不雅观。

仙门世家祭奠亡人,要沐浴焚香,召集亲族列队成阵,先为小辈作训话,再燃烧灯火灵符,若是盛大的祭日,还要放个漫天孔明灯,一盏一盏飘上天去,恍若星河。

至于下等人,随便烧烧纸就行。

徐见知此刻无半点雅致仪态,只撸起袖子到臂弯,把纸钱一张一张地往火盆里仍。

“爹啊,有日子没给你烧东西了,不过之前烧得多,你在底下过得应该还不算差吧……你要是在地底下看到一个长得挺高,但特傻的小子——姓聂,叫聂守询,您护着他点儿,别让鬼欺负了。”

徐见知手上又抛了一张进火盆,哝咕道:“就是不知道世家子死了,是不是也去地底下……”

他悠悠叹了口气,不知想起了什么,继而又打起了点精神,继续絮絮叨叨,“最近我做了件大事,震撼整个仙门……”

“我和聂家的堂弟——说起来,论血缘真是亲近啊——你记不记得小姑姑?我小时候,你还和我说过的——就是祖父最小的女儿,给你送过银钱,还从青城跑出来找你玩……后来被抓回去的那个。”

“小姑姑后来嫁到清河聂家去,作了聂宗主的继室,生了个聂二公子……”徐见知顿了顿,又自语道,“他们都说小姑姑不是聪明人,但聂怀桑倒真不错。”

徐见知抬起头,见月亮又圆又亮,冷月清辉带着一片寒凉之感扑面而来,又低下头,去看火盆的暖光。

“我们把金光瑶拉下马了。”

“那位我以前也同你说过,金家的私生子,母亲是位乐伎,从小在娼门长大,后来借着射日之征,一路向上爬,敛芳尊、金宗主、仙督——也是大人物啊。”徐见知笑了一声,却并无多少嘲意,只是感慨,“现在被我们扯下马了,污糟事和旧账,还有脏水,全泼了一身——不过基本都是他自己作的,如今身败名裂,千夫所指……估计还不入轮回。

“我在里头推了一把。”徐见知眸中被浓烟熏出一点泪光来,“爹啊,你说——当年你不教我那些话,金光瑶是不是就是我的下场?”

目之所及,火光温暖亮烈,照亮偏僻的方寸之地,徐见知眼前一片纷乱,隔着飞舞的烟尘,依稀能望见当年。

“我忘了……”他喃喃道,“你不教我那些,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混着呢,哪里能有这么轰动的下场?”

 

【10】

那年他多大?

六岁?还是七岁?

终归是刚到父亲佩剑高的年纪,正对着剑鞘上“慈俭”二字,摩挲着镌刻的剑名,还茫然地不解其意。

经年日久,记忆竟还清晰如昨。

徐见知记得,那天父亲把灵剑交给他,压着咳嗽断断续续地同他说话,反反复复地吩咐嘱托,眸中浊色沉沉,泪光如水色,氤氲成雾气。

“你出门去,走到到院门外头,有一群穿绿色衣服的人,胸前有白色的鸟。”

——他出门去,懵懵懂懂地抱着剑,往前走,一直往前走。

“你到他们面前行大礼,两只膝盖和脑袋都下去……听话。”

——他跪下去,躬身弯腰,以前额触地。

“之后把刚刚爹教你说的话,背给他们听。”

——因跪姿,他手上使力,剑鞘上的铭文硌痛了掌心,他忍着疼,一字一顿地流利背诵:

——“拜见各位叔伯前辈。小子单名为明,表字见知。”

——“父亲愿我,君子见机,达人知命。”他说着自己那时候并不理解的话,字字认真,“人贵在有自知之明。”

父亲的面容早已模糊成斑驳零散的一片,最后的零星一点,是他尚不知是永诀的生离之时,父亲在自己肩头那一推。

“好孩子。”父亲在他身后嘱托了最后一句,语气重得他无法体悟其中的深沉痛意,“向前走,别回头。”

——孩子抱着几乎和自己一样高的长剑,不知道大人为什么把他拎到从没见过的车子里,只好听话地乖乖坐着,听车轮滚动,向他不知道的方向远去。

——他僵着脖子不敢动弹,走了好远才悄悄回头,撩开车帘一点,已看不到家里的炊烟。

——却连哭都不敢哭。

 

【11】

所有人都盼着他爹死,爹自己也盼着,不死也装死,只有这样,徐家人才愿意遵循祖父遗命,把自己这个安安分分的外室子的孩子,接回本宗去。

从凡人野种到仙门世家子,麻雀一朝得凤羽,谁不想要?

有“得”,怎么可能没有‘失’?

父亲认了命,还告诉他,认命才能过得好。

徐见知自认此生不争不抢,自知自保,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地活到如今,虽也侥幸在偌大仙门中得了个位置,可终究意难平。

徐见知看着火光,轻声道:“爹,你还记得我同你提过金光瑶吧——我第一次提的时候,说的是孟瑶。”他顿了一瞬,补充道,“卧底不夜天数年,在炎阳殿中杀了温若寒的那个。”

“他刚从下头杀出来的时候。”徐见知说,“我还挺佩服他的。”

意难平,也不过只是意难平。

人总是要好好活着的。

“可惜他太贪了。”

——哪怕是苟活。

 

【12】

外头乱糟糟,徐见知起身,捏着灵诀刚收拾好一切,便见朦胧灯火由近及远,一个纤细的人影拨开树丛,喊着“大师姐”猛冲过来,直接撞到了他怀里。

带着纱花发钗的小姑娘见到徐见知,一脸惊喜瞬间变作一片惨然,“哇”地一声哭起来,徐见知急忙拍着她的后背安抚,“小七……哎,你先别哭。”他抬头问女孩身后的几个门生,“这是怎么了?”

他待人向来温和,此时立在阴影中沉着脸问话,门生们自己也迷迷糊糊,俱不敢答话。

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却生生收了抽噎,哽咽道:“我去找大师姐,找不到!屋子里没有,厨房里没有、校场没有、哪儿都没有!宗主……”她抽了一声,“宗主,怎么办啊?师姐是不是……”

“什么叫哪儿都没有?”徐见知面如寒霜,转头对着门生厉声问,“池塘呢?旧屋呢?禁墙上呢——都找过了没有?!”

 

【13】

库房是灰尘最多的地方,但如果总是挪动,勤于打扫,倒也能干净些。

徐家东边前五间库房,今年开开合合不知多少次,添加箱笼,置换东西常有,连门栓都要比其他库房活泛得多。

徐见知推开破了锁的库房门,见其中箱笼满地,累了一层又一层——世家间联姻,女子嫁妆总是多的,徐家大小姐的陪嫁更是如此,若是列出单子来,足能凑够六十四抬的十里红妆。

窗子大开着,流泻满地白月光,素色光华中,有个深红色的人影,窸窸窣窣地不知在做什么——像贼,也像鬼。

徐见知悄然走近了,不出所料,是徐庭湉。

女孩坐在箱笼上,轻轻哼着临漳当地送嫁的小调,素手轻巧地起落,往发髻上插戴簪钗等头面,她微微歪着脑袋,照着明明月光下的西洋玻璃镜,就这样一支一支地换发簪。

女孩脸上并没有上妆,已经是一片素白,恐怕还要靠抹上点胭脂,才显得有血色。

大概是对头发满意了,她又从首饰盒子里摸手镯,拿了好几只,放在月光下比对,她皱着眉头鼓着脸,认真极了,默了半晌决定不好,又犹犹豫豫地继续从盒子里拿新的。

徐见知轻声提醒她,“选那只和田玉的镯子,水头好,带着显清贵。”

“小叔眼光好。”徐庭湉丝毫不意外徐见知的存在,转过脸来看他,微微笑起来,双颊都鼓起一点点,“那小叔帮我看看,这只好不好看?”

她举到徐见知面前的是只金丝镯,论价值,自然比不上那只最贵重的和田玉镯,然而难得做工精巧,是用极细的金丝拢成镯形,在月光里像是一环轻纱,若是戴在素白手腕上,说不得多么娇俏漂亮。

徐见知认出那是聂守询送她的十七岁生辰礼,不动声色地点点头,中肯地评价道:“也很好看——只是这样一来就不配点翠了,你换对珍珠耳坠更好些。”

徐庭湉戴上镯子,想了一小会儿,觉得有理,便笑盈盈地照做,一边对镜换耳坠,一边问:“那我拆的这幅头面好不好?我换另一套的挑心和分心,步摇也是……”

徐见知认真看了看,建议说:“分心和挑心换回来吧,一整套红宝石头面,拆了可惜。”

“头发再扎紧些才漂亮。”

“步摇别动,歪了……”

 

【14】

直到徐见知再没什么可说的,徐庭湉从头到颈已经换了一整套,只留了手上的金丝镯。

她又笑盈盈地站起来,到玻璃镜前,在旁边挂了只拳头大的夜明珠,借着明光画眉毛。

女孩动作娴熟轻巧,手上发间珠翠随着动作微微碰撞,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叮当脆响。

徐见知无声地叹了口气,想在她妆奁里再挑一挑别的换,翻翻捡捡,正觉得那只最底下的蝴蝶钗不错,忽然听徐庭湉娇声问:“小叔,我好看吗?”

徐见知抬起头,见侄女已经提着裙子转了回来。

女孩俏生生地立在月光里,她身上的大红嫁衣皆是北地最好的布料和刺绣,自腰间到胸口,金线勾勒的三青鸟展翅欲飞,裙据长摆拖拽及地三尺余,袖口裙角边缘滚了寸长的金丝缀,贴着暗金的兽首纹镶五色米珠,外衬的云雾绡同罩面的红纱一般轻盈。

女孩掀起头顶的红纱,露出修饰过的脸庞,华美配饰在精巧之余,还微微发亮。

她本就生得清丽,又是姑娘家最好的年华,秀丽的眉眼沐在素淡的月光里,清丽与浓艳混同,美得近乎夺目。

她看着长辈,微微弯着唇角,七分期待三分矜持,又轻轻地问了一声:“好看吗?”

徐见知默默放下手中刚捏出来的鎏金蝴蝶钗,站起身来,郑重而温和地回答:“好看。”

徐庭湉眸中水泽流转,晶亮无比,她本就觉得不错,得了肯定,芙蓉面上那点强端着的矜持悄然剥落,哪怕努力抿起嘴唇也克制不住弯起的弧度——终是在笑意盛开到极致的瞬间,落下了两行泪来。

她无力地靠着玻璃镜滑坐下去,面上笑容仍僵着,已经被泪水淋了个彻底,突然捂住脸,爆发出一声悲戚而绵长的嚎啕。

 “湉湉……”徐见知急忙上前,把女孩拢在怀里,苍白地劝慰,“你以后穿别的,也会很好看的。”

无人可嫁的小新娘在长辈怀里用力摇头,簪钗头面自发间滑下落地,发出声声脆响,她哭得撕心裂肺,妆容斑驳,抽噎着努力了半晌,终是说出了一句带着哽咽的话:

“可我没有以后了……”

 

【15】

闹了足半宿,徐宗主才把哭昏过去的侄女从库房里抱出来。

训练有素的仆妇将大小姐送回寝屋,青城的女修们自觉结伴追着过去,众人一散,才显出了徐庭深的身形。

青年的脸颊在银白月光里全是惨然的白,无一丝血色,神思恍惚,朝徐见知递过来的目光仍带惶惶无措之感。

“湉湉会没事的,”徐见知按着他的肩膀,低声安慰道,“不放心就去看看。”

徐庭深的肩膀绷得很紧,像是什么也没听到,什么也没看到,木头一样地默了半晌,才哑着嗓子自嘲:“我——我可怎么见她啊?”

他抬起头来,双眼俱是淡淡血色,像是干涸的水井,暴露出裸露的赤土,他喃喃道:“我一直在外头——我能拦的,都来得及——我……我……我没……”他喉中哽咽声模糊,语不成句,最终只把“守询”二字说得清晰。

徐见知收回手,面上浮现出一丝悲戚,但神情仍稳得住,只眼底重重叠叠的疲倦落下来,压得他长长地叹了口气。

“多说无益。”徐见知缓缓道,“那是意外,谁都不想如此,事情已经过去了……”

“可他死了!死无全尸!”徐庭深打断长辈的话,他自成年后少有这样沉不住气,甚至压抑不住愈发尖利的音调,“您看看湉湉,她以后怎么办?这怎么过得去?!”

“你别钻牛角尖。”徐见知面上疲色更重一重,无力道,“过不过得去,都总要过去的。”

“真相呢?对错呢?不管了吗?”青年的目光雪亮,深眸如枯井逢春,透出一点晶亮水色,一时间恍若昔日少年时,还会梗着脖子不依不饶地犟,“就因为是金光瑶主使,因为他罪大恶极,所以我们就不用对此前的推波助澜负半点责任吗?”

徐见知直直回视,眼神清冽带凉,冷声问:“这重要吗?”

徐庭深骤然愣住了一瞬,随即,那点泪光在他流转闪烁,恍若星芒。

“重要。”

他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,“很重要。”

 

【16】

徐庭深这个孩子,虽聪慧善思,自小就比同龄人更懂事,但一旦较起真来,总是让徐见知头疼。

但这一次,又同他少时莽撞不知事的时候不同,无论成长与否,至少徐见知明白,哪怕是自己沉下脸来,也再也吓不住这个侄子了。

……本来也吓不住。

 

【17】

“我一直觉得,哪怕有些世事不公,有些人心不古——甚至还很多——但总有公道自在人心,只要喊得够响亮,就能得一个公正的结果。”

徐庭深坐在库房外的回廊上,垂着眼睛盯着自己在月光下的影子,单手默默摩挲剑柄,反反复复,小心翼翼,像是怕它突然弯折。

他轻声说:“无论任何人——位卑位高、贫富贵贱,都是一样的——都不应该为了一己私欲,伤及无辜。”他像是想起了什么,唇角弯起一点无悦色的笑弧,“没人活该被牺牲、被埋葬、被抹杀掉存活的尊严,成加害人脚下的晋身阶。”

——如黑夜中的鲜血,若没有月光照亮,就和不存在一样。

“人间不够好……可我想讨个公道。”

——明月太冷,疏星太暗,总有人想要将火把举起,求一点温暖亮光,乃至黎明。

“可是,小叔。”徐庭深抬起头,清澈的眸子对上徐见知的,缓缓地问,“若以战止战,用新的阴谋挑破旧的罪过,对恶行因势利导、推波助澜——同是伤及无辜,那我们……我凭什么说自己是对的?”

——当新鲜热血洒在陈年血迹之上,当相隔了近十年但同样无辜的眼泪汇同,公道究竟在何处?

青年容色惨败,带着微弱的颓唐,清冽的目光望过来,像是一招毫无杀意的剑势,递到了徐见知面前。

无怨怼,无愤恨,只是迷茫,带着不肯罢休的执拗和坚定。

 

【18】

“庭深,”徐见知叹了口气,沉声回道,“依我看来,人立身于世,各有各的角度,各有各的理所应当和无可奈何,于是各成各的因果,其间互相伤害——所谓无辜,本就源于弱者弱势,不能伤害到强者而已。”

“至于公义,实在太高,也太远了。”他顿了顿,说得更慢,“纵观这世道,那些为天下说公义的,要么是因为那符合他们自己的利益,于是显得理所应当;要么是想靠这所谓的公义,为自己的铺路。”

“都是假的。”

徐庭深的回答几乎是顷刻之间,柔软而坚决,“不对。”

徐见知没想用两句话说服他,只是继续接了下去,“自仙门世家起,人间王朝分崩离析,旧制已远,再无统一的律法。各世家割据一方,所有的事务往来,不过是约定俗成,利益交换。”徐见知笑开一点,弧度浅浅,冷嘲中满是凉薄,“公道?哪里有公道?”

徐庭深还是说:“这不对。”

徐见知认真地同青年对视,一字一顿,“可这才是真相。”

冷月疏星被浮云遮蔽,沉沉夜色里,徐庭深的眼睛又清又亮,仿佛一泓泉水映月,透了无尽清冽的明光。

“我知道这是真的。”他说,“但这不对。”

 

【19】

青城地势高,夜里风声疏冷,拂动树叶窸窣作响,恍若铃音。

两人对视半晌,俱是一般的柔软,但谁都没有先移开目光。

最后还是徐见知轻笑一声,抬手揽过侄子的肩膀,用力地拍了拍,结束了这场无谓的对峙。

徐庭深也露出了一点笑来,哑声自嘲:“您又该笑我幼稚了。”

然而他看见小叔摇了摇头。

“庭深,你都大了。”徐见知目光里竟然露出一丝淡淡的激赏,平静道,“你加冠之后,我就没有再也这样说过你。”

风声呜咽,如洞箫曲音,衬得徐见知的话音意味深长,“同一件事,你十五岁的时候这样想,是不谙世事;现今你二十三了,还能这样想——这就不叫幼稚了。”

——是凡铁淬炼成钢后,不灭的精魂。

徐庭深面上一怔,茫然道:“我还以为您……”

“我不愿意做的事情,并非否认它是对的。”徐见知说,“庭深,你长于战后,成于金光瑶就任仙督的这十年,所见的大多是四海升平的年景,那些污秽与不公,都只是阳光之下的影子。”

见过温家起高楼,也亲历过射日之征的徐宗主低笑道:“可你小叔我——我们这一代人啊,都是战火中摸爬滚打过来的,身上血债累累,为家族存亡,为个人生死,能做出什么都不稀奇,什么脏的坏的没见过?底线早就不知退让到了哪里去。”他顿了一顿,“后来人所存之世好得多——那么自然应当追求更好的。”

徐庭深急道:“小叔,我不是说您……”

“我知道。”徐见知打断他,笑眼自有一番风流,“经了多年历练,也差不多了——过两年,你就该接任宗主了。”

徐庭深呆呆地睁大了眼睛,像是完全接受不来这个转折,一时之间做不出任何回应。  

徐见知说:“人间从来都不够美好,不然——又需要人做什么?”

“你意欲何为,欲成何事,此后登得高位,都有机会。”徐见知像是纯粹聊天教育子侄,又像是郑重嘱托,“勿忘审时度势,悉心揣度,无论何时,自保为先——后头日子长着呢,你要慢慢做。”

说罢,他随手拍拍徐庭深的肩膀,随意道:“老了,比不得你们年轻人能熬,我先回了,你早点休息。”

 

【20】

眼看着徐见知晃晃悠悠地走开,徐庭深突然回过神来,像是不知道说什么好,但想叫长辈留步,只好胡乱揪着一个问题说话。

“小叔!”徐庭深扬声问,“当年……如果不是我,徐家是不是就不会被拖进这件事里?”

多年布局,近乎谋逆,何其危险,都起于少年一线天真。

徐见知沉吟一瞬,回头答道:“也未必。”

他惯是审时度势的好手,陪聂怀桑走这一局棋,不过是在一场赢面很大的赌局里,尽可能地多下注,所谋者大。

他没有解释,徐庭深也不解其意,只当是安慰,低声自嘲道:“那时候空有想法无手腕——我总是给您添麻烦。”

徐见知闻言失笑,眼睛微微弯起,清隽面上露出温和的笑意。

他隔着几丈远,望着自己一手培养的徐氏少宗,郑重道:

“我为你骄傲。”

 

—TBC

 

【小剧场】

CP粉圆圆拼命向聂大毒唯桑桑卖聂瑶安利,炫耀刀口上一点糖渣:“你看瑶瑶就算杀了大哥也要留着大哥的灵陪伴自己,想有朝一日大哥灵魂重聚再怎么怎么样……”

桑桑连着好多天没睡好,只感觉到自己的人格和三观都受到了侮辱,木得听完,就一脚踹飞圆圆的糖渣,挥舞大刀,“我们一起刷副本的时候你不是这么说的!你这个脑残CP粉!快滚出毒唯的队伍!”

圆圆被打哭,还死死抱着自己的糖渣不松手,“我从来没说过我是毒唯呜呜呜,我一直是CP粉呜呜呜,你明明也是CP粉装什么毒唯呜呜呜……”

“没有!我才不是CP粉!我恨死金光瑶了!他杀了我爱豆!我恨死他了!”

“恨就恨!你哭什么哭?!”

——最后两个人抱头痛哭。

【碎碎念】

其实我真的挺心疼徐见知的,这位总在我文里出现(《合欢》《仙督》和《怀刃》),但这个世界线,可能是他无数种命运可能中最苦也最纠结的一个。

苦在自我局限,苦在以“自知”为名的妥协,苦在他其实是那么聪明的人,其实他什么都理解,所以也看得清自己——幼年那一跪下去之后,就再没站起来过。

 

【下章预告】

我终于能明写聂瑶了!

……虽然在死局之后。

评论(36)

热度(137)

  1.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